轿子里的人端坐于马车中，许是车里太闷，那人轻轻抬手，露出一双修长瑕白的手，将左手边的竹帘微微挑起，一阵久违的冷风裹着潮湿的雨丝就这么轻轻的被带了进来微乎其微的，脚边有一坨不起眼的黑影似是有些冷，不安的终于动了动。
引得高位的那人注意，似惑非惑，倒像是自言自语“钦慕在下？”
他脚边跪的人影缩了缩，湿冷的空气中氛围说不出的低沉，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吓得不轻，那人整个人都开始剧烈的抖了起来，这让高位上的人有些不悦，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
竹子此刻低着头，尽量以最低的姿态匍匐在那双金丝纹路的黑靴子边，听见头顶的人出了声，吓得连忙将身子爬的更低，低的额头都快要贴到那人的靴子上了，周身也冷的发懵，脑子却异常清醒。
就在刚刚，他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太监，胆大包天的拦住了这位萧质子的马车，冲进马车里拽住了那人垂落的衣摆。
竹子现在还能回想起头顶的人抬眼，错愕的眼神。
冷淡又带着些茫然。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就和这京城中经久不散的梅雨天一般，漫长又压抑。
他缩在那位萧质子的脚边，似乎身处沙漠逆境的将死之人，静静的等待着高位者临终的审判，不过苛责的暴晒鞭笞并没有落下来，换来的是一场沛雨甘霖。
“为何哭了？”
温和如玉的嗓音慢慢的响起来，像雨天落在屋檐琉璃瓦铄上的悦耳动听的声音，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可偏偏让人听不出喜怒，只是觉得空荡，可却让竹子如同旱逢甘露一般感受到了慰藉。
那人好像没有排斥，也没有竹子预想的那般愠怒。
今日是三皇子的生辰，殿里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一首歌舞升平到后半夜也灯火通明，宴席散去，贵人们接踵而去，奴才们也都各司其职，行色匆匆，都有条不紊，但大多的人都希望早早干完活，尽量赶在子时之前回到住处。
只有竹子得了消息，那位不曾抛头露面过的缙国质子会在宴会结束后，走这条小路回到住处。
所以他一个人心怀觊觎的来到此处。
他从很小就听说过萧溟玉，那时的他躺在叔父的臂弯里乐呵呵的拿一本海图志打发时间似的翻来覆去的看。
他不学无术，胸无大志，叔父就在这个时候拿出萧溟玉的名字来念叨他。
叔父同他讲缙国有位萧溟玉，在同龄人里佼佼如月辉，是竹子他们这个年纪的人的翘楚。
五岁识文断字，七岁举文造诗，十岁一人写出海图志名扬天下，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如月辉蔽日。
萧溟玉很出色，是竹子此生都难以媲及的出色，竹子听闻过他的事迹，缙国遭逢干旱，萧溟玉就三天不眠不休，跪坛祈雨，求神佛庇佑生灵，有人衣不布体，食不果腹，萧溟玉就去袍摘玉，只为济世安民。
这样一个人，真是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对象，竹子心里酸溜溜的，有些嫉妒，心里嗤之以鼻，可脸上却神色不变，诚惶诚恐的模样。
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演戏，还是真的，萧溟玉也许真的会杀了自己，竹子还是控制不住的发抖，毕竟谁都不愿为一位微不足道的奴才升起那份本就摇摇欲坠的怜悯之心。
对死亡的恐惧让他吓得狼狈的呜咽起来，从刚开始的眼睛湿润到最后哽咽的身子一抽一抽。
这副窝囊样子让端坐在主位上，正垂着眸子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萧溟玉注意到了，终于肯将冷淡的视线落在了跪在自己脚边哭的一抖一抖的人身上。
萧溟玉蹙眉，眼神中一片冰冷，可动作却愈发温柔缓慢。
竹子的下巴被人轻轻的给抬起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从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
凉的有些骇人。
还不等自己聚焦视线看见头顶人的真容，紧接着眼睛就被人给轻轻的盖住了，下一瞬间，那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因为距离的加近，听的更加真切，也更加动听。
许是知道竹子在想什么，萧溟玉的声音传到竹子的耳朵里，莫名的让竹子的耳朵微微红了起来。
所说的话“我不杀你，别怕”嗓音像雨珠落在琉璃瓦片上那样悦耳动听，不过也就说了这一句，然后就再没开口。
好像对于竹子这个人提不起一点兴趣。
竹子刚进宫时，遇到一位好心的老太监，见竹子处处受欺负，教给了竹子在皇宫里的生存之道，一个是“忍”，一个就是“依附”。
他起初不明白这是什么，后来在这暗无天日的宫里生活的久了，就懂了，像他们这种低等人，永远不可能靠自己有一番作为，只有做叁天大树下的菟丝花，做摇尾乞怜的狗，才能活的更长久。
如果自己没有遇见那人的话，他可能会情愿待萧溟玉这样温润如玉的人身边。
可惜萧溟玉如今不再是缙国那万人追捧的萧小皇子了，如今的他只是一位虎落平阳的质子，一个人人都心中了然的缙国送到大昭来的筹码。
他如今自身难保，想到这里，竹子打消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还是算了。
结果在竹子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有些失落，眼睛被一双冰冷的手给覆盖住，他觉得有些痒，于是长长的睫羽颤了颤，他没有注意到，这双手的主人因为他的微小动作顿了顿。
萧溟玉将盖在竹子眼睛上的手放下来，马车里的微弱的光亮终于重新回到了竹子的眼睛里，竹子因为恐惧睁大的眼睛首愣愣的就对上了一双狭长的眼睛，睫毛很长，在无尘的眼底形成一片阴影。
可引人注目的却是萧溟玉眼尾处的一颗小痣，清冷绝尘的面容终于在这颗痣的衬托下微微有些鲜活起来。
面如桃瓣，目若秋波的面容让竹子看呆了眼。
“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随时都算数。”
萧溟玉温和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竹子终于停下不再发抖了，只呆愣愣的盯着萧溟玉一张一合的红唇。
看吧，萧溟玉人可真好，就静静的坐在那里不说话，都可以蛊惑人心。
哪里像自己一样，肮脏又丑陋。
竹子硬生生忍住自己想跟着点头了的动作。
他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无瑕的人呢？
完美到也许就算现在萧溟玉再跟他说些别的，哪怕让他为他去死，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点头。
啧，还真是让人十分……憎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