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玠勒马驻足朝天门码头时,官靴已陷进半尺深的泥泞。
他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难民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江水浑浊,裹挟着破碎的木板和残破的衣物,仿佛一条受伤的巨龙在呜咽。
远处,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雾气弥漫,隐约可见几艘官船在雨中艰难前行。
“大人,重庆府衙已备好接风宴,请随我来。”
随从低声提醒,声音却被一阵铁器相击的脆响打断。
余玠转头望去,只见临江酒肆的廊檐下,两个布衣男子正用茶盏在方桌上推演战局。
年长者手指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蜿蜒曲线,年轻些的则不时点头,目光如炬。
“渠江在此处急转,若依山势建瓮城,可成天然屏障。”
年长者的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一句都敲在余玠的心头。
余玠瞳孔微缩。
作为新任四川制置使,他太清楚这幅地形图的价值——那正是自己苦寻半年的川东防御要冲。
他翻身下马,缓步走近,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溅起细小的水花。
正要开口,忽见年轻男子将三枚铜钱掷向空中。
铜钱并未落地,而是悬在半空,组成一个品字形。
雨丝穿过铜钱方孔,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天罡北斗阵?”余玠脱口而出。
他曾在终南山见过全真道士演练此阵,却从未见人能以钱币布阵。
年长者猛然抬头,斗笠下露出一张被火灼伤的脸,疤痕从额角延伸至下颌,显得狰狞可怖。
他的目光却异常平静,仿佛能看透人心。
“大人既知北斗,可知三台星已黯?”他手指西南天际,那里正有一颗赤星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坠入无尽的黑暗。
余玠心头剧震。
三台星主杀伐,其光晦暗预示将星陨落。
上月刚传来曹友闻将军战死阴平关的噩耗,这江湖术士竟能观星预言?“在下冉琎,这是舍弟冉璞。”
毁容男子起身作揖,桌上的铜钱突然坠地,正落在余玠马前,“大人要找的钓鱼山,就在嘉陵江、渠江、涪江交汇处。”
余玠正要追问,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浑身湿透的信使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双手高举一封密信:“大人,急报!”余玠接过密信,展开一看,脸色骤变——蒙古大军已突破剑门关,正朝重庆府逼近。
信纸被雨水浸湿,墨迹晕染,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紧迫。
冉琎见状,低声说道:“大人,时间不多了。
若想守住巴蜀,需立即着手筑城。”
余玠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好,就依先生之计。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事相询——传闻钓鱼山曾出土一块汉代碑文,上书‘宋祚五百’,不知是真是假?”冉琎与冉璞对视一眼,缓缓点头:“确有此事。
但那碑文深埋地下,非有缘人不可得见。
大人若想一探究竟,需亲自前往钓鱼山。”
余玠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启程。”
雨势渐大,江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余玠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江面上漂泊的难民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知道,这场雨,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奏。
“大人,”冉璞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刀,“筑城之事,需以人命为基,以血为祭。
您可准备好了?”余玠握紧缰绳,目光如炬:“为保巴蜀,万死不辞。”
冉琎微微一笑,疤痕在雨中显得愈发狰狞:“好,那便让我们兄弟二人,助大人一臂之力。”
三人策马离去,消失在雨幕中。
江面上,一艘破旧的渔船缓缓靠岸,船头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铁匠,手中握着一块漆黑的陨铁,低声喃喃:“天降异铁,必有大乱……”远处,赤星的光芒愈发黯淡,仿佛预示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命运。
---第二章 铸城之谋重庆府衙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墙上悬挂的巴蜀地图。
余玠站在地图前,手指沿着嘉陵江的走向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处三江交汇的山地。
“此处便是钓鱼山。”
冉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中握着一根竹杖,杖尖轻点地图上的山势,“山高三百余丈,三面环水,唯有东面一条狭窄山道可通。
若在此筑城,可扼守三江咽喉,蒙古铁骑纵有千军万马,亦难逾越。”
余玠凝视地图,眉头微皱:“山势虽险,但筑城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如今蒙古大军压境,时间紧迫,如何能在短期内完成?”冉璞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铺在案上。
帛书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山川河流、关隘要道,甚至每一处水源、每一片密林都清晰可见。
“大人请看,”冉璞的手指在帛书上划过,“巴蜀之地,群山环绕,易守难攻。
我们可在三十六处险要之地筑城,互为犄角。
钓鱼山为中枢,其余城池为羽翼,形成一张天罗地网。
蒙古人纵有铁骑,亦难突破。”
余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计甚妙。
但筑城需工匠、石料、粮草,这些从何而来?”冉琎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放在案上:“大人可知,巴蜀之地,最不缺的便是人。
只需一纸诏令,百姓自会响应。”
余玠沉吟片刻,忽然抬头:“两位先生,此事非同小可。
若筑城失败,巴蜀将生灵涂炭。
你们可有把握?”冉璞与冉琎对视一眼,齐声道:“愿以性命担保。”
余玠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好,那便依计行事。
明日我便下令,召集工匠,开山取石。”
---翌日清晨,重庆府衙外聚集了数百名工匠、石匠和民夫。
余玠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众人,朗声道:“今日召集诸位,是为筑城御敌。
蒙古铁骑已逼近巴蜀,若不筑城,家园将毁于一旦。
诸位可愿随我共赴国难?”人群中一片寂静,随后有人高喊:“愿随大人赴死!”余玠点头,正要下令,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名衣衫褴褛的铁匠挤开人群,冲到台阶下,手中高举一块漆黑的陨铁:“大人,此铁非同寻常,可铸神兵利器!”余玠接过陨铁,只觉入手沉重,表面布满奇异纹路,仿佛蕴藏着某种神秘力量。
他转头看向冉琎:“先生,此铁可有用处?”冉琎接过陨铁,仔细端详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此铁乃天外之物,若能铸成兵器,必可破甲穿石。”
余玠大喜:“好!那便请这位铁匠随我们一同前往钓鱼山。”
---数日后,钓鱼山上,工匠们开始凿石筑城。
余玠站在山顶,俯瞰三江交汇的壮丽景色,心中却无半分欣赏之意。
他知道,这座城将是巴蜀的最后一道防线。
冉璞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筑城之事已步入正轨。
但有一事,需提前准备。”
“何事?”余玠问。
“火药。”
冉璞目光深邃,“蒙古人善用骑兵,我们需以火器克制。
我已命人从大理运来硝石、硫磺,只待铁匠将陨铁铸成炮管,便可制成‘霹雳飞石炮’。”
余玠点头:“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名斥候飞奔上山,跪倒在地:“大人,蒙古先锋已至百里之外!”余玠脸色一沉,握紧拳头:“传令下去,加快筑城进度。
务必在蒙古人到来之前,完成城防!”---夜幕降临,钓鱼山上灯火通明。
工匠们挑灯夜战,锤凿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曲悲壮的战歌。
余玠站在城头,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心中默念:“此城若成,巴蜀可保;此城若败,山河破碎。”
冉琎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大人,不必过于忧虑。
此城必成,蒙古人必败。”
余玠转头看他:“先生何以如此笃定?”冉琎微微一笑,指向天际:“大人请看,三台星虽黯,但北斗依旧明亮。
此乃天意。”
余玠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北斗七星在夜空中熠熠生辉,仿佛在指引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命运。
---第三章 地火玄碑嘉陵江畔的采石场腾起漫天烟尘,数百名石匠挥锤凿击山岩的声响震耳欲聋。
李三郎蹲在临时搭建的熔炉旁,陨铁在炭火中泛出诡异的青紫色光晕。
他抹了把脸上的煤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碎石滚落的异响。
"当心!"老石匠王瘸子猛地将他扑倒。
两人翻滚间,山壁轰然塌陷,露出个黑黴黴的洞口。
寒风裹挟着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惊得外围监工连退三步。
余玠闻讯策马赶来时,正见冉璞手持火把立在洞前。
火光映照下,洞口石壁上隐约可见斑驳的朱砂符文,形似蝌蚪,又似星斗。
"这是汉时悬棺葬的祭文。
"冉璞指尖抚过凹凸的刻痕,"《淮南子》有载,巴人先祖以陨铁铸剑,藏于绝壁......"话音未落,洞内突然传出凄厉的鸦鸣。
十余只红眼乌鸦扑棱棱飞出,惊得马匹嘶鸣人立。
李三郎眼尖,瞥见鸦群爪间闪着金属冷光——竟抓着数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箭镞。
"快看!"王瘸子颤抖的手指指向洞窟深处。
火把照耀下,一方丈许高的石碑巍然矗立,表面爬满藤蔓般的裂纹。
碑顶雕刻的螭吻双目赤红,口中衔着的玉珠已碎成齑粉。
冉琎用竹杖挑开藤蔓,露出碑文残迹。
李三郎凑近细看,突然浑身剧震——那些看似凌乱的裂纹,竟在火光摇曳中组成"宋祚五百"四个篆字!"取墨拓来!"余玠急令。
当宣纸覆上碑面,更诡异的事发生了:裂纹中渗出暗红液体,在纸上晕染出完整的碑文。
不仅"宋祚五百"四字清晰可辨,下方还显现出一列小字:"城破之日,血染三台"。
在场众人鸦雀无声。
王瘸子突然跪地叩首:"这是祖宗显灵啊!当年张献忠屠川,祖爷爷说在江底见过会流血的石碑......""妖言惑众!"余玠厉声喝止,握剑的手却青筋暴起。
他转头看向冉氏兄弟,却见冉璞正将铜钱抛向空中。
三枚铜钱旋转着嵌入碑顶螭吻口中,裂纹竟开始缓慢愈合。
"大人,"冉璞嗓音沙哑,"此碑乃镇龙石,如今龙气外泄,需以人皇之血......"话音未落,山下突然传来隆隆战鼓。
斥候连滚带爬冲上山来:"蒙古先锋已到五十里外!"余玠拔剑划破掌心,鲜血滴落碑基。
说也奇怪,原本震颤的山体竟渐渐平息。
他转身高呼:"速将石碑移往忠烈祠!王坚,你带三百精兵前去阻敌!"李三郎望着血染的碑文,忽然发现那些暗红液体正顺着裂缝流向自己脚边的陨铁。
铁块表面纹路骤然发亮,映出漫天星斗——北斗七星中,天枢与摇光二星竟染上血色。
"还愣着作甚?"王瘸子拽起他的胳膊,"该给陨铁淬火了!"熔炉旁,李三郎将烧红的铁块浸入嘉陵江水。
白雾腾起时,他隐约听见水中传来金戈铁马之声。
再定睛看时,淬火池中竟浮现出蒙将头盔的倒影,额心处赫然插着一支玄色箭矢。
---第四章 苍狼噬月忠烈祠内的烛火忽明忽暗,石碑表面渗出的猩红液体在青砖地上蜿蜒成河。
值守的老卒张二狗缩在墙角,看着血水漫过自己脱在蒲团上的草鞋,鞋面上绣的鲤鱼竟在血泊中游动起来。
"妖...妖怪啊!"他连滚带爬冲向祠门,却撞上一具冰冷的铁甲。
抬头望去,王坚正提刀立在阶前,甲胄上还挂着未干的人血。
"慌什么?"王坚一脚踢翻张二狗,大步踏入祠堂。
血水漫过战靴时,他忽然听见石碑深处传来战马嘶鸣——那声音竟与三日前阵斩的蒙古百夫长坐骑一模一样。
刀光乍起,雁翎刀劈在碑面溅起火星。
裂纹中迸射的血珠在半空凝成狼首形状,王坚耳边响起生硬的汉话:"宋狗,待我饮尽嘉陵水......""报——!"亲兵的呼喊撕破诡异气氛。
王坚收刀回身,见城头烽火已染红半边夜空。
---钓鱼山东麓,兀良合台望着山道上零落的宋军尸体,伸出舌头舔了舔弯刀上的血。
这个成吉思汗麾下最年轻的千户长,脖颈上挂着九十九颗人牙串成的项链,在月光下泛着森白的光。
"把那些宋人的肠子挂到树上去。
"他用蒙语下令,"让山上的两脚羊看看,抵抗长生天的下场。
"忽然,夜风中飘来铁器相击的脆响。
兀良合台抽动鼻翼,嗅到一股熟悉的硫磺味——当年攻克花剌子模时,那些异教徒的火器便是这般气味。
"散开!"他暴喝出声的瞬间,山道两侧的密林中亮起数十点火光。
裹着油布的火箭划破夜空,精准落入蒙古骑兵阵中。
战马惊嘶,火油在皮甲上爆燃。
兀良合台滚***背,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辫子被火焰吞噬。
混乱中,他瞥见山腰处有个青衣文士正在挥动令旗,那人左脸狰狞如恶鬼,右脸却清秀似女子。
"长生天在上......"兀良合台突然想起草原上的传说:南朝有种秘术,能将战死者的魂魄封入兵器。
他握紧弯刀,突然发觉刀柄上雕刻的狼眼正在渗血。
---城头瞭望塔内,余玠的指尖几乎掐进垛口青砖。
山下火海映照中,他清楚看见那些燃烧的蒙古骑兵竟在火中起舞——不,那根本不是活人!焦黑的骨架保持着骑射姿态,箭矢从燃烧的肋骨间不断射出。
"是尸兵!"冉璞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蒙古萨满用怨灵驱动尸体,这些怪物除非烧成灰烬......"话音未落,一支骨箭破空而至,正中冉璞左肩。
余玠伸手欲扶,却见箭矢瞬间化作黑烟,而冉璞伤口流出的竟是银白色液体!"大人小心!"冉琎突然掷出竹杖,将扑上城头的骷髅兵击碎。
杖身裂开处,无数铜钱暴雨般倾泻,每一枚都精准嵌入尸兵眼窝。
余玠这才看清,那些铜钱上刻的根本不是"崇宁通宝",而是密密麻麻的符咒。
山下突然响起号角,尸潮如退潮般撤去。
浑身焦黑的兀良合台站在尸堆上,用弯刀割开掌心,将血洒向夜空:"以我之血,唤苍狼之魂!"云层撕裂,一道绿光直坠山腰。
李三郎正在给弩箭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