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白玉在春日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倒比从前的翡翠多了几分贵气,只是触手生凉,总让她想起慧贵妃那日在轿中说的话:“家里人的身子,可得多操心些。”
这日卯初,绿芜捧着件月白缠枝牡丹纹夹袄进来,衣料上绣着的金线牡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小主,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各宫小主都要去景仁宫贺寿呢。”
莞宁望着夹袄上的牡丹纹,忽然想起昨日姜贵人身边的宫女在御花园说的话——“莞常在得了皇上赐字又怎样?
到底是罪臣之女,穿红着绿的倒像要抢了慧贵妃的风头似的。”
她指尖轻轻划过牡丹花瓣,忽然道:“换那件石青缠枝忍冬纹的吧。”
绿芜一愣,随即明白小主是要避其锋芒,忙不迭换了衣裳,鬓边的白玉兰簪换成了更素净的青玉簪,倒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景仁宫前的广场上早己站满了人,姜贵人穿着鹅黄缠枝莲纹旗装,耳垂上的东珠比上次见时又大了一圈,见莞宁过来,便笑着拉住她的手:“妹妹今日倒素净,莫不是怕抢了皇后娘娘的风头?”
话落扫过她腕上的玉镯,眼尾余光里带着几分冷意。
殿内檀香缭绕,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头戴九鸾金钗,腕间东珠手串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莞宁刚行完礼,便见慧贵妃由崔尚宫扶着进来,正红缠枝牡丹纹旗装上绣着金线凤凰,每片羽毛都缀着米粒大的东珠,行走间环佩声清脆,倒盖过了殿中众人的寒暄。
“慧贵妃娘娘吉祥。”
姜贵人率先福身,目光在慧贵妃的旗装上转了转,“娘娘这凤凰纹倒别致,倒像是皇上新赏的云锦?”
慧贵妃淡淡一笑,护甲划过椅背:“姜贵人好眼力,这是苏州织造新贡的‘丹凤朝阳’锦,皇上说凤凰栖梧,最衬皇后娘娘的千秋节。”
这话明里是赞皇后,暗里却将苏州织造的贡物揽到自己身上。
莞宁注意到皇后唇角的笑淡了些,崔尚宫忙不迭捧上贺礼:“景宁宫莞常在献贺礼——苏州顾氏祖传的《璇玑图》,绣工精妙,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殿中顿时响起低低的私语,姜贵人忽然轻笑出声:“顾氏?
可不是刑部顾大人的府上?
听闻顾大人近来身子不大爽利,莞妹妹还有心思绣图?”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殿中目光齐刷刷落在莞宁身上,慧贵妃似笑非笑地抚着护甲,皇后则垂眸拨弄着东珠手串。
莞宁跪在地上,掌心贴着冰凉的青砖,忽然想起父亲在信中说过的话:“若遭人攻讦,便以退为进,以柔克刚。”
她抬起头,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回姜贵人的话,臣妾日日为父亲祈福,只盼他能洗清冤屈,效忠皇上。
这《璇玑图》是母亲临终前教臣妾绣的,说璇玑周转,自有天理循环。”
殿中静了片刻,皇后忽然开口:“莞常在这份孝心,哀家心领了。”
说着示意崔尚宫收下贺礼,目光在莞宁腕上的玉镯上顿了顿,“皇上赐的‘宁’字玉牌,哀家看着倒比旁的赏赐更贵重些。”
贺寿宴吃到一半,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只见储秀宫的青雀跌跌撞撞跑进来,见到莞宁便跪下痛哭:“小主救命!
我家小主被慧贵妃娘娘的人带走了,说她偷了娘娘的赤金点翠簪!”
莞宁心中一紧——陆答应己降为答应,禁足储秀宫,如何又牵扯到慧贵妃的簪子?
再看慧贵妃,正慢条斯理地用银匙搅着莲子羹,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皇后叹了口气:“慧贵妃妹妹,这事儿……”“皇后娘娘明鉴,”慧贵妃搁下银匙,声音冷得像冰,“那簪子是皇上登基时赏的,上回在景仁宫丢了,如今却在储秀宫搜出来,臣妾总不能姑息养奸吧?”
说着瞥向莞宁,“何况,陆答应身边的青雀,前日还收了景宁宫的玫瑰膏呢。”
殿中目光再次聚焦在莞宁身上,姜贵人趁机道:“妹妹素日心善,可别被人利用了才好。”
莞宁攥紧帕子,忽然想起绿芜说过,昨日姜贵人的宫女曾在储秀宫附近徘徊。
她定了定神,忽然望向慧贵妃:“贵妃娘娘的簪子,可曾仔细看过纹路?
臣妾记得,皇上赏的御用之物,向来会刻上‘寿康’二字,不知这簪子……”崔尚宫忙呈上簪子,慧贵妃脸色微变——簪头内侧果然没有“寿康”刻纹。
莞宁趁热打铁:“臣妾斗胆,请贵妃娘娘派人去翊坤宫库房核查,皇上赏赐的簪子,必有造办处的记录。”
殿中气氛顿时紧张,慧贵妃盯着莞宁,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皇后适时开口:“既是误会,便让慎刑司彻查吧。”
说着看向莞宁,“莞常在心思缜密,倒像是能帮着协理六宫的料子。”
贺寿宴散后,沈宜宁在景仁宫后廊叫住莞宁,袖中塞给她个锦盒:“这是皇上新赏的东阿阿胶,给顾大人补补身子。”
说着压低声音,“今日之事,多亏妹妹急智,只是……”她看了看西周,“皇后娘娘虽夸了你,可慧贵妃那边,怕是要记恨了。”
莞宁捧着锦盒,指尖触到盒盖上的缠枝莲纹,忽然想起方才在殿中,姜贵人袖口露出的半方帕子,正是储秀宫的样式。
原来这流言如霜,早就在暗处结了冰,只等时机成熟,便要砸向她的眉心。
回到景宁宫,绿芜正对着案头的信笺抹泪,见她回来忙道:“小主,方才周大人的小厮递来消息,说顾大人在刑部……”话未说完便哽咽,“他们竟用了刑,腿上的伤怕是要落下残疾了。”
莞宁猛地攥紧锦盒,东阿阿胶的香气混着殿中沉水香,刺得她眼眶发疼。
原来慧贵妃的警示不是虚言,她以为避开了锋芒,却不知人家的刀,早就架在了父亲的脖子上。
窗外,海棠花瓣落在青砖上,被春风卷着西处飘散,像极了这深宫里无数人的命运。
莞宁打开锦盒,取出那块羊脂白玉牌,“宁”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皇上赐的字,原是恩宠,此刻却像块烫手的山芋,让她避无可避。
这一夜,景宁宫的灯烛亮到五更,顾莞宁握着狼毫在宣纸上写了又撕,最终只留下半阙《霜天晓角》:“朱墙锁雾,流言如霜顾。
忍冬经冬未枯,却怎敌、风兼雨。
恩宠原是蛊,人心深似墓。
最是人间难测,算不到、机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