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釉裂痕
沈秋棠数着第七块松动的地砖,指甲深深掐进檀木匣雕着的并蒂莲。
当铺门楣上"汇通天下"的鎏金牌匾洇着水渍,像条盘踞的黑龙。
"姑娘这物件,死当三十两,活当二十两。
"朝奉将翡翠耳坠对着天光,裂纹在玉兰花蕊处绽开细密的蛛网,"前朝工法不假,可惜是修过补的。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沈秋棠按住随冷风翻飞的素白裙裾。
她记得母亲临终时攥着这对耳坠,喉间血沫随着"守住沈家"的嘱托往外涌。
而今父亲失踪三月,米行存粮将尽,幼弟砚卿的风寒却一日重过一日。
"活当。
"她声音清泠,像后厨陶瓮里熬着的枇杷露。
当票未及落下,朝奉突然"咦"了一声。
包银的耳钩处有道暗缝,象牙签轻轻一挑,竟抖出半张泛黄的桑皮纸。
蝇头小楷洇着茶渍,沈秋棠瞳孔骤缩——"昌隆七年西月初三,盐引三百担,经手人沈明德"。
这正是父亲失踪当日,他玄色首裰上沾着的龙井香突然在记忆里翻涌。
门外骤起的马蹄声惊破雨帘。
八个皂衣衙役鱼贯而入,铁尺敲在柜台溅起火星:"奉县尊令,沈家米行涉掺沙售假,现存粮粟尽数查封!
"领头捕快靴底黏着几粒稻壳,沈秋棠认得那是二叔庄上特产的胭脂米。
三日前沈万金来借库房钥匙时,腰间那串崭新的黄铜钥匙叮当作响,说要替兄长"分忧"。
"官爷且慢。
"她突然将当票按在染着墨渍的盐引上,"民女正要举告,沈家米仓钥匙半月前便被二叔沈万金强占。
"素手翻飞间,袖中落出块靛蓝碎布,正是那日从二叔衣摆扯下的蜀锦。
捕头腮边横肉一跳。
他自然识得这料子,整个青崖镇唯有望江楼歌姬用得起这般好锦。
沈万金前些日子往知县后院抬了三口描金箱,此刻正在红袖招吃花酒。
雨幕中忽然传来木轮碾过青石的吱呀声。
沈秋棠转头望去,只见辆乌篷马车停在巷口,车帘掀起半角,露出截白玉似的手。
那人指节在账册上轻叩,玄色大氅银线绣着浪涛吞日的暗纹。
"沈姑娘好手段。
"马车里飘出句轻笑,惊得檐下避雨的灰鸽扑棱棱飞起,"只是这盐引缺了半张,当心引火烧身。
"沈秋棠背脊倏地绷首。
马车己辘辘远去,车辙在泥泞中印出个奇异的符号——像是半朵莲花叠着浪头。
她将盐引攥进掌心,纸角硬物硌得生疼,竟是粒晶莹如泪的粗盐。
暮色渐浓时,沈秋棠抱着当来的二十两银往城西药铺去。
路过米行时,封条在风里哗啦啦响,门缝里隐约可见麻袋堆成小山。
她忽然驻足,鼻尖翕动——掺了陈米霉味的空气里,竟飘着丝若有似无的酱香。
幼时父亲带她酿酱油的光景蓦然浮现。
要选三伏天的日头晒足百日,瓦瓮需斜放在松木架上,让晨曦恰好漫过瓮口..."斜月三星..."她喃喃自语,突然折身往老宅奔去。
雨丝打湿的裙裾缠着脚踝,怀里的银锭却像揣着团火。
沈家老宅的门环锈得发绿。
推开西厢房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砚卿蜷在薄衾里咳嗽,榻边铜盆盛着暗红的血沫。
八岁孩童腕上还系着褪色的五色缕,那是端午时父亲亲手编的。
"阿姐...冷..."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她脖颈,像块将熄的炭。
沈秋棠将最后半钱犀角粉调入药汤,听着更鼓敲过三声,摸黑往后院废弃的地窖去。
腐叶在绣鞋下发出细碎***。
月光漏过残破的瓦当,正照在地窖石板上。
她蹲身擦拭青苔,忽然瞥见石缝里卡着片暗红碎瓷——分明是父亲书房那套祭红釉茶具的残片。
撬开石板那刻,浓烈的酱香汹涌而出。
沈秋棠举着烛台的手猛地一颤,火苗险些舔到窖顶悬着的蛛网。
十八口陶瓮整齐排列,瓮身贴着褪色的红纸,墨迹依稀可辨"景和三年"——竟是前朝年号。
最末那口瓮的封泥裂着细缝,她指尖沾了点深褐色的酱汁。
舌尖刚触到咸鲜,后颈忽然袭来阴风。
烛火应声而灭,黑暗中响起铁器拖地的刺啦声。
"谁?
"她转身将烛台横在胸前,却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
月光勾勒出个蒙面人的轮廓,那人手中钢刀寒光如雪,刀柄缠着的青布却绣着朵浪涛莲纹。
沈秋棠疾退两步,绣鞋踩碎陶片。
蒙面人正要挥刀,忽闻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二老爷,地窖在这边!
"管家沈福的破锣嗓子刺破夜色。
钢刀硬生生转向,劈在青砖上溅起火星。
蒙面人纵身跃上墙头时,沈秋棠看见他后颈有道蜈蚣似的疤。
脚步声渐近,她闪身躲进瓮后的阴影,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不是说那死丫头发现不了么?
"沈万金的声音混着酒气传来,腰间钥匙串叮叮当当,"快把太祖藏的宝贝找出来,知县大人可等着..."沈秋棠屏住呼吸。
沈福举着的灯笼晃过墙面,照亮半块鎏金令牌——浪涛吞日的纹样间,赫然刻着前朝内务府的飞鱼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