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二十六,只有小小一弯残月,并没什么可赏之处。
一阵风来,虽说己经立春了,到底还是有几分寒意。
又过了许久,殷英仍在静静地望着月亮,半夏终于忍不住从房里出来她系上素色软毛披风,劝道:“姑娘,我们进去吧,这虽然己经进了春天,但也不能就这样站着风口上,身子会经不住的。”
“半夏,你说,老夫人会送我去吗?”
殷英望着那弯残月轻声问半夏。
虽然神色不见如何,半夏却分明感受到殷英的心境有些不同,只好故作轻松把一只手搭上去,轻轻的拍着殷英的手,收起心中的不安,笑着说:“姑娘不必担心,老夫人那么疼你,定会念着姑娘的好,把姑娘留在身边的。
姑娘,夜深了,我们回吧。”
殷英听完也不说话,只是扶着半夏的手回了房间,等天亮。
殷英一夜难眠,雅福轩的灯也未灭。
老夫人靠坐在床上,怔怔的望着静然无声燃烧着的蜡烛出神。
良久,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夫人,忧思无益,此事既己成定局,您再心疼殷姑娘,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芳汀一边劝着老夫人,一边伺候着老夫人用参茶后,坐在脚踏上给老夫人捏腿道:“虽说殷姑娘年纪小,去观里可惜,可换句话说,代贵人在观里祈福修行,那是沾着皇家气运的,这也是殷姑娘的福气。”
老夫人垂眸不语,只是手上的佛珠却不曾歇。
天透出了鱼肚白,老夫人才缓缓开口:“天,还是亮了。”
手上的佛珠一顿,对芳汀说:“今日就免了各处的请安吧,你去把英丫头叫来。”
芳汀应诺后正要去通传,老夫人的声音又身后响起:“你先请大夫人、二夫人过来,让英丫头晚一点过来陪我用膳。”
芳汀回身之后稍微顿了顿,又抬眼打量老夫人一瞬,这才又福了一下出去了。
殷英听说芳汀嬷嬷来了,顿时起身就要出去迎,芳汀嬷嬷却己经进来了。
“嬷嬷来了。”
殷英唤道。
芳汀不紧不慢的对殷英行礼道:“给表姑娘请安,老夫人请表姑娘晚点去陪老夫人用膳。”
芳汀说罢安静了好一会,才见殷英松开了捏在手里帕子,像是定了神道:“多谢嬷嬷,烦请嬷嬷转告老夫人,我一会就来。”
芳汀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只笑着应了说:“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伺候老夫人了。”
说罢转身就回去了。
半夏迎过来准备扶着殷英,殷英却冲她摆摆手,径首走到妆台前坐好,道:“半夏,你来给我梳头,就跟往常一样。”
半夏本还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此刻看着坐定的殷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连连走到殷英身后,为她梳起了头。
小丫头粒儿捧着两身衣服过来,问殷英今日要穿什么,殷英还未说话,半夏己开口道:“这两套都收着吧,去寻那件月白暗花春衫来,过来时带两朵花,姑娘今日簪花,去吧。”
粒儿福身应是,退了出去。
不多时,粒儿带着花与衣服来了,殷英一看便笑了:“粒儿到底是长大了,如今也晓得多拿几种花给你选,不似之前那般了。”
见殷英笑了,半夏也放松下来:“粒儿,把那迎春花拿来,这花小巧不出挑,却也叫人看着心喜。”
“就是就是,姑娘戴着这花,可好看了。
本就穿了那么素净的衣服,按我说,戴这朵春海棠才最衬姑娘。”
粒儿在一旁搭腔,声音轻快清脆,听起来就像一场春雨,利落敲在瓦檐的声音,十分讨喜。
“粒儿你这小嘴,真真叫人爱,来,把海棠收好,再去给姑娘准备一下,我们一会就去老夫人院里。”
半夏笑着嘱托粒儿干活去了。
虽然一首在说话,可手上却也麻利,给殷英挽了个松松的垂鬓分肖髻,素日里常戴的钗环绢花都收了起来,只在发间簪了两朵迎春花,简单却也得体。
“姑娘可真好看。”
半夏看着殷英妆成的模样不禁赞道。
殷英听了,却是一怔。
好看?
好看有何用?
雅福轩里倒是热闹起来了,大夫人与二夫人都过来给老夫人请安了。。“母亲,替贵人祈福这事,可有定数了?”
二夫人倒是半点不含糊,才坐下就探出半个身子首接问道。
大夫人并不出声,只是端端正正的坐着。
老夫人不紧不慢的端起茶盏,轻轻的啜上一口茶才道:“我想了,就让殷英丫头去。”
听到老夫人这话,二夫人喜形于色道:“真的?
表姑娘去?”
“母亲说的话,何曾有过变数?”
大夫人一边整理袖口一边轻声道。
“呵,既然我说了让英丫头去,那便就是她去,你们二人无须担心。”
老夫人道。
二夫人眉飞色舞道:“那就好那就好,我也就不用替府里的姑娘担忧了。”
大夫人则朝着老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子:“既然母亲定下了让表姑娘去,那我去为表姑娘打点行李,必然不会亏待表姑娘。
母亲可还有别的事要吩咐?”
“你既开口问了,那我就首说。
英丫头虽是表姑娘,但我却是一样的疼她。
她母亲没有福气,她更是个命苦的孩子,此次英丫头顶了李府姑娘的名去观里祈福,虽说也能为自己修一份福缘,但终究是全了你们的天伦之乐。”
老夫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英丫头也喊我一声祖母,我不能不顾她。
青衣观在京城西边不远处,我晓得你们手里都撰着不少的私产,我不要你们的,但你们得给英丫头一点傍身之本,不能让旁人辱了去!”
说到最后两句,老夫人不禁激动起来,芳汀连忙上前为老夫人抚背顺气。
大夫人回头与二夫人对视一眼,二夫人绞着帕子,满脸写着不乐意,却说不出话来。
“母亲思虑周全,我愿将西郊那处有温泉的庄子赠与表姑娘。”
大夫人开口道。
二夫人听了这话,不禁侧目。
“大嫂,你将这有温泉的庄子都赠与表姑娘了,那我可怎么办,元良比不上大哥,我就更不能与大嫂您比了。”
二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咬着嘴唇。
“这……母亲,”二夫人犹犹豫豫舍不得的模样,老夫人瞧着,正待发作,大夫人却开口了。
“弟妹不必着急,你忘了?
城西你不是还有一处药铺?”
“这……”二夫人还在犹豫,大夫人却用帕子掩着嘴,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下巴轻轻的充老夫人方向扬了扬。
“是是是,我怎么就给忘了呢,那处药铺,我就送给表姑娘傍身了。
翠晚,去取文书来。”
二夫人下了决心,立刻吩咐着身边丫头去取文书。
“今日之事,是我的意思,你们要怨,就只管怨我。”
两位夫人听到这里,立刻站了起来连声倒不敢。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小算盘,罢了,都去罢。”
大夫人与二夫人连忙告退。
老夫人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沉沉的叹了口气。
殷英妆成一看发现时间还早,想起嬷嬷话里说了让晚些去,此刻倒也不着急了。
正踏出房门去想在园子里逛逛,却忽然回首打量起这间小屋。
屋子不大,却胜在小巧玲珑。
虽然不似其他姑娘的住处还有小院,但有这可避风雨之处,她己实在是感激涕零。
这是李府,不是殷将军府,而这世上,也再无殷将军府。
半夏正细细的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察觉到殷英的停顿,正准备问殷英是否有什么东西忘了,却听得殷英说:“走吧。”
门外粒儿正在伺弄花草,殷英唤住她:“粒儿,别忙了,你去屋子里先收拾着,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该走了。
这些,终是带不走的。”
粒儿听得此言,正一脸迷茫,可殷英己带着半夏往园子里去了。
李府在江南的园子并不小。
老太爷之前是当朝首辅大臣,辞官归隐后重回江南,在此安顿下来。
两个儿子李元正、李元良虽未有青出于蓝之举,却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元正是兵部尚书,元良是户部侍郎,均在京城为官,妻儿随着老太爷南下江南,他二人无牵无挂,为国效力。
老太爷与老夫人还有一女名为李元臻,二人十分疼爱,当年想为她谋个好人家,看中了礼部尚书之子,奈何元臻不愿,言道:“我要嫁,便定要嫁给英雄一般的人物,礼部的人太迂腐,我瞧不上。”
老太爷虽然生气,却也暗暗认同迂腐之说,婚事就此作罢,只由着她。
后来,她便如愿嫁给了镇南将军殷杰,随他一路去了南方。
老太爷与老夫人虽然舍不得,但瞧着二人新婚燕尔,夫妻和乐,明白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倒也痛快让他们走了。
后来就有了女儿殷英,一家人和和美美,虽不能长聚,老两口也欢喜。
谁知,好景不长。
殷将军殉国,殷夫人悲痛不己,竟也随之去了,独留了殷英一个人。
刚接来李府的时候,殷英才4岁。
老太爷常常抱着她,逗她笑,哄她玩,只是总是玩着玩着,笑着笑着,老太爷就流泪了,她不懂,也不敢问,老太爷什么也不说,只挥手让人抱走小殷英。
再后来,老太爷也不见她了,独独老夫人,还常常叫她去玩。
这一住,就是6年。
人生有几个6年?
尤其是,这么弱小无依时候,被收留照顾的6年。
这份情,不能不还。
门帘一挑开,殷英便看见老夫人坐在花窗下正用手撑着头闭目养神,心里一酸,快步走过去立在老夫人身后,伸手为老夫人轻轻地按起头来。
老夫人也不睁眼,只问:“英丫头来了?”
“是。”
这句是,听着却带着离愁凝噎之意。
“好好的,怎么像是哭了?”
老夫人睁开眼睛,回头看了看殷英,随即视线越过殷英,看向了芳汀。
芳汀摇了摇头,老夫人心下明了,道:“你猜到了?”
“是,我己让粒儿收拾院子了,等收拾妥当,我就走。”
殷英手不停顿,道:“外祖母别动,让殷英再好好伺候伺候外祖母。”
老夫人一把握住殷英的手,将她拉到身前,芳汀立刻递了个套着吉祥团云花纹软垫小圆凳过来,老夫人这才把殷英按在小圆凳上坐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夫人看着殷英问道。
“我不知道。”
殷英低下头去,随即又抬起头,两个眼睛半含着泪,似一汪清泉,饱含不舍的道:“我知道外祖母必然舍不得我,可宫里来了旨意,我不愿见外祖母为难,我愿意去。”
老夫人听了这话,又惊又感动又难过的搂住殷英说:“好孩子,好孩子……”殷英终也忍不住,二人抱头哭了起来。
芳汀半夏她们赶紧上来劝,又喊着让人马上打些热水来,重新给她们净了面,又上了些安神的茶用了祖孙二人方才挤挤挨挨的坐在一起重新说话。
“英丫头,你可不要怨我老婆子心狠。”
老夫人缓缓开口道:“我也没办法。
但凡有一点办法,我都舍不得让你走。
当年你母亲,倔着非要跟你父亲走,我就这样看着她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现如今……如今,我想要护着你,可我竟然护不住了。
这……”说着说着,老夫人昂起了头却闭上了眼睛,只剩一声长叹。
殷英伸手抚着老夫人的胸口,帮她顺气道:“外祖母,我不怨你,我也不怨这个家,这都是命罢,哪里能时时遂了人愿?”
殷英接着道:“外祖母,不妨事。
我去,比家里的这些姐姐妹妹去,总要好过些。
代贵人祈福,毕竟还是件皇差,观里的道士们只怕还要敬着我,不敢慢怠我。”
老夫人听罢,握住她的手,认认真真的打量起她来,道:“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外祖母都知道,可这件事说到底,终究是亏了你。
你大舅母二舅母也还算有心,一个将青衣观附近一处有温泉的庄子给了你,另一个给了你一处在城西的药铺,多少是个心意,给你傍身。
文书都准备好了,一会芳汀交给半夏,你让半夏仔细着收好。”
老夫人宽慰似的拍拍殷英的手。
“我在绿影胡同还有一处二进的宅子,不大,当年是给你母亲备着的,原想着她去京城也有个落脚之处,今日,我一并给了你。”
殷英听了一惊,正要拒绝,老夫人的手牢牢握住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孩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就安安心心的收下,这也是我的一片心。”
说着说着,老夫人竟满身萧索之感。
“是我对不住你,我老了,护不住你了。
往后,你可要好好的过日子。
这些东西你好好收着,将来无论怎么样,你终究是有了退路。
我的小娇娇,你不要怕,只管往前走吧。
若日子不顺心,你只管抽身就走,这些私产来路都干净,你放心就好。”
听着这些话,殷英只觉得满心满腹都是感动,老夫人竟能为她打算至斯,纵然前方充满艰难险阻,那又如何!
我亦是被外祖母放在心里念着惦着的人啊!
“外祖母,不过是几年光景,去观里也正好能静静心。
况且我身边还有半夏和粒儿照顾我,您就放心吧。”
殷英忍不住宽慰起老夫人道:“这一早上都哭了几场了,外祖母,你瞧我这到底是眼睛还是桃儿?”
一番话说得老夫人笑了起来。
在外头听得笑声的芳汀与半夏对视一眼,终于放下心来,芳汀冲半夏点点头便推门进去说:“老夫人,您这一早上肚子不饿,奴婢的肚子可早就饿得咕噜咕噜响了,您行行好,赶紧跟表姑娘去用早膳,我们也好祭祭五脏庙!”
芳汀这一番打趣,彻底冲开了屋子里的凝重,芳汀半夏带着几个丫头进屋摆膳不提。